天津“8·12”大爆炸有着太多的谜团和泪水，何建明是目前为止仅有的一位通过采访一个个幸存的消防队员及牺牲消防员的亲人的作家，记录下这独特的爆炸现场——悲壮！惨烈！无奈！罪孽！亲情、友情、爱情及自我存在的各种复杂隐秘的情感在灾难面前、在生死临界点面前一一尽显。

　　何建明，代表作：《南京大屠杀全纪实》《国家》《忠诚与背叛》《部长与国家》《落泪是金》《中国高考报告》《我的天堂》《根本利益》《国家行动》《共和国告急》等。电影、电视8部。三次获鲁迅文学奖。作品翻译到十几个国家。

　　1.爆炸的威力

　　事实上尽管国务院有关天津港爆炸事故调查报告已经公布，但到底这次爆炸的威力有多大，仍然像谜一样。

　　我在网上搜索到一位看起来绝非是“外行”的网友如此分析道：从波形记录结果看，第 一次爆炸发生在8月12日23时34分6秒，近震震级ML约2.3级，相当于3吨TNT。第二次爆炸在30秒后，近震震级ML约2.9级，相当于21吨TNT，具体威力相当于53枚战斧巡航导弹一起轰炸。究竟21吨TNT炸药有多大的破坏力呢？首先必须要对TNT炸药有所了解。有一定物理知识就会知道，理论上1焦耳=0.102公斤?米。从能量角度来进行换算，1公斤TNT爆炸可产生420万焦耳的能量。也就是说，1公斤TNT放出的能量可以把1公斤的物体移动420公里，或者把100公斤的物体移动4.2公里。那么21吨TNT当量等于8.7864×1010焦耳的能量释放，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参照其他同类数据就能有更清楚的了解。MarkⅡ手榴弹，军事战争中最常用型号的手榴弹。内部填充70克装的奥克托TNT混合炸药，其威力相当于纯TNT的175%。在杀伤力方面，MarkⅡ手榴弹杀伤半径为5—10码（约4.5—9米）。21吨TNT约等于17万颗手榴弹同时轰炸的效果。

　　后来公安部的专家告诉我，其实“8?12”大爆炸的威力远比17万颗手榴弹要大。大多少？他不愿讲。事实，国务院最近公布的事故调查报告证明，爆炸的威力相当于450吨炸药威力，也就是说是17万颗手榴弹的20余倍威力！360多万颗手榴弹一起炸开是什么威力？我不得而知。但作为曾经的军人，在新兵训练时，有一个老兵曾告诉我：他当新兵时的一次训练中，有一次实弹投掷出了意外，一颗手榴弹爆炸，当场有两名战士被炸死，其中有一位的腿与胳膊炸到了三丈高的岩崖上……

　　360多万颗手榴弹放在一起所产生的威力可想而知。

　　问题是，天津港大爆炸不仅有“360多万颗手榴弹”同时爆炸的威力，且这一大爆炸还引发了五六千辆汽车及数以万计只集装箱的同时连环爆炸！日常中，我们看到马路上有一辆汽车发生爆炸，其火光冲天的情形令人胆寒。现在现场有五六千辆汽车一起爆炸和燃烧，你见过吗？你胆战吗？

　　炸药所产生的爆炸是惊天动地的，而钢铁一旦被燃烧之后则如火山喷出的熔岩一般，可将天映红，可将地燃焦，可将巍峨的山体化为灰烬……更不需说血肉之躯在其中会变成何种样子！

　　——这就是天津港“8?12”大爆炸时很多人所看到的威力。而另一些人他们看到了，却也被这样的威力彻底地熔化成了烟尘，他们是这次大爆炸中最悲惨的一群人，他们多数是消防队员。

　　其实，在我们这些只是从电视新闻镜头中看到“8?12”大爆炸情形的人眼里，尤其是看到那火光冲天、钢筋混凝土制成的楼宇被冲击波摧毁，烧成一个个七零八落的瘦瘦骨架，几千辆由钢铁制的汽车瞬间化成一片“焦尸”时，我们自然想到了七十多年前原子弹在日本广岛留下的情形——天津港大爆炸在核心区的两三平方公里内所惨遭的威力与原子弹的威力相差无几。

　　我是一颗“伟大”的“终结者”：原子弹。我出生于科学家的实验室里，那儿还有许多我的兄弟：氢弹、中子弹……

　　我的“脾气”可大了，只要人们把我的导火线点燃，再从高空扔下，我就会在碰到地面的一刹那，气得炸破自己的“肚皮”。我一生气，那些大楼里工作的人可就惨喽！我个头也特大，有10个中年人那么长，体重达3吨……我的威力也是最 大

　　的。看我的大肚子，里头可都是不好惹的火药呀！要知道，我一炸开，可以达到上万颗手榴弹的力量，可以吞下一个城市！怎么样，厉害吧？

　　上面这一段《原子弹的自述》，在中学作文网上 流传很广，许多中国孩子都读过它。

　　“8?12”大爆炸相当于360多万颗手榴弹的威力，360多万颗手榴弹能不能抵得上一颗原子弹我不得而知，但从数以万计辆的崭新汽车一瞬间变成了“车尸”的惨状，我想许多人与我一样，也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当年美军在日本广岛扔下原子弹所发生的情形。

　　“广岛的原子弹投射后爆炸所产生的蘑菇云高达一万八千米，相当于珠穆朗玛峰的两倍。在广岛爆炸中心的人们几乎都被炸弹所造成的高达4000摄氏度的高温直接汽化了，成了金属和空气，而数十万人因此失去了生命……”我们都知道原子弹爆炸下的多数生命已经没了，留下的只是极少的幸运者。但能够在原子弹爆炸下留存下来的人，既罕见，也同时是巨大的生命痛苦者。相信许多人看过日本的一位叫樱井哲夫的头像照片。而看过这张照片的人，都会吓出一身冷汗，因为战争遗 留给樱井哲夫的相貌十分恐怖，如魔似鬼——烧得完全变了形。

　　“我就是那次爆炸中唯 一存活下来的几个魔鬼之一，因为真正的人是不可能在那种大爆炸中完整地活下来的。”樱井哲夫心中的痛苦可想而知。

　　“8?12”大爆炸中存活下来的人就比樱井哲夫好吗？当时的我就对此忧心如焚，爆炸事故后的几个月的采访证实了我的所有担忧竟如此吻合——可怕的吻合！

　　2． “刚子”走了，一起走的还有他中队的3名主官……

　　许多人肯定还记得，8月13日凌晨两点来钟，微信圈里有一则“刚子走了”“我回补（不）来，我爸就是你把（爸）”的截图微信，被瞬间转疯了！

　　八大街消防中队战士“刚子”牺牲的消息也随之成了大爆炸后的第 一 天即13日那天点击率和传播率最 高的一则新闻。大家所说的“刚子”就是杨钢，跟排长杨光在同一车上的消防战士。

　　杨钢到底怎么牺牲的，我采访杨光排长时，他说他也说不清，他知道的情况是听新战士张化维说的。“张化维是中队文书，2014年新兵。他与我和杨钢同属第四辆车的战斗员。”杨光说。

　　现在轮到张化维接受我的采访了。我直截了当地问他：“刚子怎么牺牲的？你在现场看到他了吗？”

　　张化维肯定地点点头：“爆炸前我看见杨钢正在倒车，后来就突然爆炸了……我被冲出了好远，身上全着了火。回头再看我们的车子时，已经面目全非，连铁皮都着了火，烤得红红的……”

　　“那你怎么知道刚子当时就牺牲了？”这是个细节。

　　张化维愣了一下，盯住我，然后缓缓地说：“第 一次爆炸时，刚子正在倒车，坐在驾驶室里，出不来。第二次更大的爆炸，大火在眨眼的工夫就把车子烤煳了……”我用歉意的目光回应了这位年轻的战士。

　　事后支队领导告诉我，“刚子”确实牺牲在他所工作的岗位上——大爆炸袭来的熊熊烈火将他和他的“战友”（消防车）一起化为了灰烬。是DNA帮助大家最后确定找到了“刚子”。

　　“刚子”牺牲的前两天，才刚过23岁生日。这位普通的农家子弟，生前默默无闻，不想一场大爆炸，让他的英名传遍大江南北。

　　“刚子”是天津港大爆炸中最早被确认的遇难者之一，这是因为张化维的原因。小伙子是吉林四平人，一看就是个特别让领导喜欢的机灵鬼。

　　“我是中队文书，平时养成了注意观察周边情况的习惯，以便向中队首长及时汇报。这一 天爆炸现场也一样，当我被莫名其妙炸得浑身是伤后，站起来赶紧喊了几声‘杨排’和‘李队’等人的名字后，见没有人回应，就知道坏大事了！再看看我们的车子全着了火，其实当时根本分不清哪是我们的消防车，哪是其他车，总而言之现场没有几样不着火的。天上都在落火球，地上活着的人都还带着火到处瞎闯。我毫无方向地瞎走，当时想赶紧离火场越远越好。走了一段，发现我们中队的李鹏升和支队的耿科长。耿科长是支队信息通讯科的，我是文书，平时常跟他有联系，所以认识他。李鹏升身受重伤，不能走路了，疼得坐在地上哇哇直喊。耿科长的眼睛烧伤了，到处乱走，喊他也听不到。我就赶紧把李鹏升背到稍安全些的地方后，又回来把耿科长往外扶。这个时候来了一辆公安的车，车上的人见我们是受伤的武警消防队员，便扶我们上了车。耿科长满头是血，却还想着部 队的事，对开车的公安民警说：‘送我们回单位，我们要赶快向上级汇报这里的情况，让首长增派部 队来救援。越快越好……’开车的人便问：‘那把你们送到哪里？’耿科长说：‘八大街消防中队，小张你指挥路线，我眼睛看不到了……’就这样，那车把我们拉到了中队部。”

　　我再翻开独自坚守在中队的张梦帆的采访记录时，看到了小张说过的这样一句话：“记得最早回来的是李鹏升和支队耿科长。当时在家值班的一名岗哨兵后来送他们到了医院……他们回到中队的时间大约1点半。”

　　这就对上了。

　　“刚子”牺牲的消息应该是张化维从现场带回到中队的，之后消息在战友中传开了。

　　于是也就有了另一批前往前方支援的消防战友们发出的“我回补（不）来，我爸就是你把（爸）”这英雄悲壮的微信。

　　这微信像一面战斗的旗帜在当时通往天津滨海新区火光冲天的爆炸现场的高速公路上猎猎飘扬，感召了无数消防战士和天津市民为了拯救战友生命和人民财产而去英勇奋战。那一幕，着实显示了危难之时中国人民和消防官兵们的伟大精神是何等地坚不可摧！

　　3. 张超方是个奇迹

　　张超方的妈妈张风云说：“部 队领导很细心，待DNA确认出来后，才允许我进重症室见我儿子。第 一眼看到儿子时，我心疼得没法形容。全身多数地方被白纱布包着，脖子真的肿得像水桶粗……最要命的是儿子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咋叫他就是不应我。那些日子我的眼泪没断过，活了几十年没流过几滴泪，可那些日子我的眼泪像决了堤的水，没法收住。我天天问医生我儿子啥时候能醒，他到底能不能醒，他们有时候回答我，有时候不说话。回答我的话我听了心里没着落，不回答我心里更是堵得慌。护士张红敏和李成霞两个姑娘特别好，她们对我说：大姐，世界医学上有这样的奇迹，一个美国姑娘曾经昏迷了42年，还醒过来了！我开始不相信，后来又打听，说还真有这人，那姑娘叫爱德华达?欧巴拉，是个中学生，1970年得了一场奇怪的病后长期昏迷，欧巴拉的母亲就一直守在女儿床边，精心照料，天天呼唤女儿的名字。后来欧巴拉的母亲因年事已高，在照料女儿38年后的一 天离开了欧巴拉。之后欧巴拉的妹妹又担起了照料欧巴拉的任务，一直到2012年欧巴拉苏醒并微笑着离开人世……前后42年。欧巴拉的故事给了我极大信心。我儿子年轻，加上政府和部 队特别的关照，连李克强总理都亲自到病房要求医院尽全力拯救我儿子的生命，所以我相信他能够很快醒过来的。”

　　张风云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朗起来。“从那开始，我就鼓足信心，坚持每天下午4点进病房给儿子擦身、护理，同时又一遍遍地叫着：‘方，妈来了，你醒醒，你看妈一眼啊！’一直唤他到医生赶我走的那一刻。儿子在重症室，医院规定每天只能在下午4点后的一个小时里进病房。为了这一个小时能唤儿子，我就在医院附近租了间房，天天不到下午3点钟就来到医院门口。只等时针指向4点，就小跑着奔到方的床头，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叫他、喊他，一直叫喊了几十天……”

　　“其间你儿子一直没有反应？”我对这个医学问题感兴趣。

　　“开始没有。后来慢慢有了些反应。”母亲说，“我是做了思想准备的，只要儿子还在呼吸心跳，证明他是活着的，我就坚持天天唤他、喊他，尽管中间他还经历了非常危险的休克期、感染期和4次大手术，但医生和我都相信孩子会醒过来的。所以我天天唤，常常凑到他耳边一边唤他，又跟他聊家常，像小时候抱在怀里时那样跟他聊个不停……

　　“9月21日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凑到他耳边连叫了他几声，突然发现儿子的眼角在淌眼泪。我一看，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还把医生和护士也叫了进来。他们跟着高兴，说这孩子有希望了，马上会醒过来了！最 高兴的还是我这个当妈的，随即我在方的床头给方的爸拨去电话，又让他爸在手机里唤儿子，这么几下，我又看到儿子有表情了，而且他突然做了一个动作：他把手伸了过来，摸我的脸，摸啊摸，一直摸了我好久好久，那个时候，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个不停，嘴里喃喃地说着：‘好儿子、好儿子，你妈这些日子担心死了、吓死了呀！’方就开始用手给我抹眼泪……那个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母亲，因为我的儿子不仅回来了，而且还对妈妈那么亲、那么爱……”

　　坐在我面前的母亲张风云早已收不住激动的热泪，一个劲地用手纸擦着眼泪。我在一旁静静地等着，什么话也不想说，只希望看着这位消防队员的母亲将这压抑了几十天的眼泪都涌出来吧。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一个母亲感到幸福和安慰的呢？儿子不仅回来了，而且是带着无限的爱回来的。

　　一个深度昏迷了几十天的伤员真的要苏醒过来，其实还需要医学方面的辅助。医生们会诊后认为，张超方到了可以正式苏醒的时候了，也就是说，他能够睁开眼睛了！但一个几十天没有睁开过眼睛的人，一下见到光亮时，是需要许多医疗方面的工作准备的。

　　9月22日，也就是我采访张超方的前四天，他睁开了眼睛，看到了久别的母亲，看到了救治他的医生和一直守护在他身边的消防队战友与首长们……40天后苏醒过来的张超方首先抬起右手，又一次深情地许久地抚摸了母亲的脸，然后庄严地将手举到了右脑边，向所有他看到的人行了军礼。

　　满身仍然插着许多管子的英雄消防队员行军礼的照片在这一 天传遍了祖国大地。

　　张超方昏迷40天后的醒来成为天津港大爆炸事件中的一个让人感到些许安慰的奇迹。

　　4. 岩强，复活的“烧焦人”

　　你绝 对没有见过一张已经没有了鼻子、没有了表皮，自然更不会有眉毛什么的人脸……但云南佤族姑娘见到了这样一张脸，而且这张脸偏偏是她新婚才半年的丈夫的。

　　她无法相信，更不敢去辨认。但她必须去辨认，也必须去把这张脸拾起来重新修复。啊，多么的惨烈！多么令人揪心与绞肠的伤痛啊！

　　“你看看，这是当时的他……”姑娘从手机里找出当时她年轻丈夫躺在担架上准备进手术室时的一张照片。

　　“天哪！”我看了一眼，就赶紧别过头。真不敢看……竟然烧成这个样！

　　什么样？脸型特征都没有了，如同一张“黑板”——人怎能忍受如此巨大的创伤，竟然还活了过来！

　　这便是前面许多消防战友提及的那个岩强。

　　我进他的重症房间之前并不知道他会烧伤成这个样子，只听天津消防队的官兵经常提到“岩强”，说他是此次大爆炸中活下来的伤员中伤势最严重的。“他的双手烧掉了，现在的两只手是靠植入自己的肚子中长出来的……就是移植的。”他们这样对我说。

　　医学真伟大！我想一想就觉得很不可思议。然而，一个活生生的从死亡中走出来的人就在我面前。快50天了，他的脸部除了一双瞳仁在闪动外，仍然没形——人工做的鼻子也没有长出，想想，一个平面的肉体上，只有一双红红的人眼在闪动地看着你，你会是怎样的反应？

　　随我一起进病房采访的小范吓得跑了。但我必须留下来，并且需要与岩强好好聊聊……可他还不能多说话，只有那双红红的眼珠闪动地看着我。他躺在病榻上，全身仍然是赤条条的，多数地方则用白纱布绑着。“他的下身已经炭化了……”他的战友在我进岩强的重症室前就曾悄悄告诉我。

　　我有些不明白。“就是男人的蛋蛋已经没了。”人家补了一句。

　　“什么？”当时我听后立即停下脚步。因为内心突然涌起巨大的波澜：这以后怎么生活呢？

　　没有人回答我。

　　在天津消防部 队，似乎这并不是太严重的问题，活下来的人比什么都强，这是大家的共同心态。

　　我走进岩强的重症室后，似乎也开始接受这一认识。

　　毫无疑问，岩强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烧伤最严重的一位。其实，如果不是采访天津港大爆炸事件，我就根本没见过什么烧伤者，而这回偏偏还遇到了烧伤最严重的人。

　　所有的感觉便是心疼。心疼这位年轻的云南佤族小伙子。同时也为他庆幸——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当时我也是这样想的。尤其听说他的战友牺牲了一大批时，我觉得无论他被烧成啥样，只要还能有一口气、看一眼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一旁站着的岩强妻子这样说。

　　我感到不可想象的是，这位美丽而年轻的姑娘——其实她也还是新娘，竟然一直挂着满脸灿烂的笑容，且那种笑容是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发自内心的幸福笑容。

　　我被这笑容强烈地感染了，也就不再惧怕，特别想近距离地与岩强交流——我知道他还不能说话，可他的眼神告诉我他完全能够理解和听得清我们在说什么。我问他是否还记得大爆炸时的情形时，他摇头。我又问他，全身烧成这个样知不知疼时，他也摇头。我再问他你妻子为啥到了你这儿时，他点点头。我接着问他：你知不知自己有一个世界上最最美丽、最最善良的妻子时，他竟然重重地点点头。

　　“哈哈……”岩强的妻子是位特别开朗的云南佤族姑娘。她笑倒在一旁的陪病床头，床边坐着的是岩强的岳母和姑娘的姐姐。她们都是过来陪护的。这几位纯朴的云南佤族女人，竟然幸福开心地搂抱在一起欢笑，初冬的病房里顿时格外温暖。我知道，在她们眼里，岩强已经是一个完整的生命，回到了她们中间。

　　“这就足够了！”在我采访时，这五个字在姑娘的嘴里至少重复说过四五次。

　　多好的百姓！她们的亲人伤成这般模样却没有一句埋怨政府、埋怨他人的话语！似乎还心存感激……

　　5. 周秀政委说：“当时我想逃命也不可能……”

　　“不知何故，那天晚上似乎有些感应，心里一直没着落。后来想想，也没什么特别的，因为我们这些在一线工作的消防指挥员，你只要责任心强一点，把单位的事儿、把官兵的事儿放在心上重一点，你就可能整天觉得心里有事，一感觉心里有事，你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担心。心事心事，可能就是这样产生的。”周秀说。

　　“我的家在南开大学附近。10来点钟回家后就是感觉心躁，睡不着，就让司机开车接我回支队部。”周秀回忆道，“在往支队部走的时候，至津汉桥离天津空港区还有五六公里的地方接到天保大道消防中队副中队长李英辰的报告：大爆炸了！其实他报告时，我们几乎在同时可以在远远的地方看得见爆炸方向的情况了。用火光冲天、映红半边天形容都不为过。我知道肯定出大事了，就让司机立即调头直奔爆炸现场去，路上一边调动支队力量赶往爆炸现场，一边与支队通话后命令所有可以出动的干部全部到现场。我到现场的时间是13日零点零5分钟，也就是说在爆炸后的20分钟左右到达的……

　　“现场的火势太猛，是我干了30多年消防工作所从来没有见过的场面。太吓人，又可怕，完全不可控。”周秀说，“除了浓烟滚滚外，刺鼻的气味远远地就能嗅到，关键是还不停地有轰隆隆的爆炸声，虽然比我赶到之前的两次大爆炸威力小，但那种爆炸跟人的生命相拼时，绝 对也是威力巨大的。”

　　“喂喂，你是周秀政委吗？现场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政委吗？你在现场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赶紧报告一下……”

　　“哎呀周秀同志啊，你怎么一直不接电话呀！都把我们急死了！到底是什么东西爆炸了呀？”

　　“什么什么？还有东西在爆炸？你距爆炸现场有多少距离？不行不行，你得往里再近一些看看，到底爆炸威力有多大！对对，马上报告！”

　　“周秀啊周秀，北京方面每一分钟都在等着我们的报告，你快将现场的情况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弄明白？那你得在现场给我盯着！绝 对不能动啊，中 央领导等着情况汇报呢！你必须盯着啊老周，我们全仗着你报来现场情况啊！”

　　周秀突然感到自己被一级级、一条条庞大的领导体系牵住了！他们有自己的上级天津消防总队领导，有天津市领导，有公安部领导，甚至中 央办公厅等方方面面的领导，认识的和不认识的，重要的和更重要的领导都把电话打到了周秀的手机上……那一刻，周秀眼望身边冲天的火光，知道自己的双腿和整个生命必须牢牢地、死死地、一分一秒都不能移动地钉在那个火光冲天、爆炸依然不断的现场！

　　“跑一步、退一步你都是逃兵！所有的领导和方方面面都知道你在现场到底是前进了、坚持了、后退了，还是逃跑了。我就像一个灵魂赤裸的人，被方方面面所有的人俯视着、透视着，死死地瞄准了，想逃命都没有可能。即使脑子里闪过一丝念头，也必须、立即和坚决地熄灭它！更何况我是一名老共产党员，一名消防队伍的指挥员，一个那么近距离挨着爆炸现场的人。总队首长、天津市、公安部、党中 央、全国人民都在关注着爆炸现场的一切未知的危情和真相……我无法走，也绝 对不会走的！这时的我感觉到了肩上的责任和使命。那种情形下，你宁可在爆炸中化为灰烬，你也不能有丝毫的逃生之念。”周秀说这话时我感觉他想哭，想惊天动地地哭出来。但他没有哭。

　　他低下头，慢慢地从衣袋里掏出手机，翻页给我看了两则短消息：“是我当时给闺女发的……”

　　祝闺女开心快乐幸福，爸爸永远爱你。

　　我的手机密码……

　　这是周秀在爆炸现场发给远在外地度假的女儿的“遗言”，后一条是他的银行卡密码。他已经准备了自己随时的牺牲，他觉得有必要将自己重要的一部分告诉女儿并让女儿告诉他妻子，同时他又不想把最重要的一部分告诉女儿和妻子，这就是他在爆炸现场，随时可能永远地离开他们。

　　“怎么啦？”女儿迅速发回一条短信。

　　周秀看过后，眼泪夺眶而出。可他又马上坚毅而从容地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去距爆炸现场更近的地方侦察情况，以便向上级汇报……

　　众人不知，其实大爆炸之后的时间里，何止是周秀政委到了现场。

　　……